我不说他到我们家有十几年了吗,原先他在一个小学校里做当差。我做学生的时候他已经在。他的一个同事我也记得,叫矮子小二,矮得出奇,而且天生是一个小二的嘴脸。家德是校长先生用他进去的。他初起工钱每月八百文,后来每年按加二百文,一直加到二千文的正薪,那不算少。矮子小二想来没有读过什么酒书,但他可爱喝一杯两杯的,不比家德读了酒书倒反而不喝。小二喝醉了回校不发脾气就倒上床,他的一份事就得家德兼做。后来矮子小二因为偷了学校的用品到外边去换钱使发觉了被斥退。家德不久也离开学校,但他是为另一种理由。他的是自动辞职,因为用他进去的校长不做校长了,所以他也不愿再做下去。有一天他托一个乡绅到我们家来说要到我们家住,也不说别的话。从那时起家德就长住我们家了。
他自己乡里有家。有一个娘,有一个妻,有三个儿子,好的两个死了,剩下一个是不好的。他对妻的感情,按我妈对我说,是极坏。但早先他过一时还得回家去,不是为妻,是为娘。也为娘他不能不对他妻多少耐着性子。但是谢谢天,现在他不用再耐,因为他娘已经死了。他再也不回家去,积了一些钱也不再往家寄。妻不成材,儿子也没有淘成,他养家已有三十多年,儿子也近三十,该得担当家,他现在不管也没有什么亏心的了。他恨他妻多半是为她不孝顺他的娘,这最使他痛心。他妻有时到镇上来看他问他要钱,他一见她的影子都觉得头痛,她一到他就跑,她说话他做哑巴,她闹他到庭心里去伏在地下劈柴。有一回他接他娘出来看迎灯,让她睡他自己的床,盖他自己的棉被,他自己在灶边铺些稻柴不脱衣服睡。下一天他妻也赶来了,从厨房的门缝里张见他开着笑口用筷捡一块肥肉给他脱尽了牙翘着个下巴的老娘吃。她就在门外大声哭闹。他过去拿门给堵上了,捡更肥的肉给娘,更高声的说他的笑话,逗他娘和厨下别人的乐。晚上他妻上楼见他娘睡家德自己的床,盖他自己的被,回下来又和他哭闹——他从后门往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