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难道这不也是千真万确的吗？”我一面哭，一面想，“也许我真的比起旁人来更对一切人担有罪责，我比世上的任何人都坏！”我突然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全部的真实：我将要去干什么？我将要去杀死一个善良、聪明、正直，而又对我没有一点过错的人，并因此永远夺去他的夫人的幸福，使她受折磨而死。我俯伏在床上，脸趴在枕头上，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的过去。突然，我的同事，那位少尉，拿着手枪跑来找我了，他说：“很好，你已经起床了，时间到了，我们走吧。”我当时心慌意乱起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后来我们还是出门上了马车。“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对他说，“我一会儿就回来，我忘了带钱包了。”于是，我独自跑回寓所，一直走进阿法纳西的小屋里，说：“阿法纳西，我昨天打了你两下，你原谅我吧。”他竟哆嗦了一下，好像吓了一跳，两眼望着我。——我看这还不够，很不够，于是，我就这样穿着整齐的制服，忽然向他下跪叩头，说道：“饶恕我吧。”他当时完全愣住了：“大人，老爷，您是怎么啦？……叫我怎么承受得起……”说着，他自己忽然哭了，就像我刚才一样，双手捂住脸，转身向着窗子，哭得浑身发抖。我跑回到同事那里，跳上马车，叫道：“走吧。”“你看这胜利的人，”我对他大声说，“他就在你的面前！”我心里快活极了，一路上直笑，说呀，说呀，不记得说了些什么话。他看着我，说道：“老弟，你真是好汉，我看你能保住我们军界的体面。”我们到了那个地方，他们已经在那里等候我们。他们把我俩两边分开，互相离开十二步远，让他先开枪——我高高兴兴地站在他面前，脸对着脸，眼睛也不眨，友爱地看着他，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办。他开了一枪，只稍微擦破了我的脸皮，擦伤了耳朵。我大声说：“谢天谢地，没有杀死人！”然后，我抓起手枪，转过身去，高高地把手枪一抛，扔进树林里去，叫道：“滚你的蛋吧！”随后，又回过身来对我的仇人说：“先生，请原谅我这个愚蠢的年轻人。都怨我，我侮辱了您，现在又迫使您向我开枪。我比您要坏十倍，也许还要多些。请您把这话转告给您在世上最尊重的那位太太。”我刚说完这句话，他们三人全都喊叫起来了。“对不起，”我的仇人说，甚至生起气来了，“既然您不打算决斗，又何必存心来挑衅呢？”我对他说：“昨天我还很蠢，今天已经聪明些了。”我这样快乐地回答他。他说：“关于昨天的事，我相信您的说法，但是今天的事，我却很难得出像您这样的结论。”“说得对，”我鼓起掌来，大声对他说，“我也同意您这样的看法，我是罪有应得的！”“先生，您究竟准不准备开枪？”我说：“我不会开枪，但如果您愿意，可以再开一枪，不过您最好也别再开了。”两位公证人也嚷了起来，特别是我的那位少尉：“站在决斗场上请求饶恕，这真是给全团丢脸。我早知道就不干了！”我站在他们面前，敛起笑容，说：“先生们，难道在目前的时代，遇到一个愿意改正愚蠢举动、自己当众认错悔过的人，竟觉得这样奇怪吗？”“但是在决斗场上绝不能这样。”我的公证人又嚷了起来。“对呀，”我回答他们，“事情本来奇怪，按说在我们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还在开枪之前，我就应该自行认错，这样就不至于使他陷于不可饶恕的大罪，但正由于我们自己把我们在这世上的生活弄得那么荒唐，以致要这样办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必须在我让他在十二步外开过枪以后，我的话才能对他起一点作用，假使在刚来到的时候，在开枪之前，就那么办，那你们就只会说，这家伙胆小，害怕手枪，就会不去听他的话了。诸位，”我忽然诚恳地大声说，“你们四下里看看上帝的恩赐：晴朗的天，纯洁的空气，柔和的小草，鸟儿，美丽而无邪的大自然，但是我们，唯有我们不敬神，愚蠢，不明白生命就是天堂，因为只要我们愿意明白，天堂就会立即美丽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就将互相拥抱，放声痛哭……”我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是不行，我甚至喘不过气来了，那样地甜蜜，那样地年轻，心里是那样地幸福，简直是一生中从来没有感到过的。“这些话都很明智，也很虔诚，”仇人对我说，“总之，你是一个古怪的人。”“您笑我好了，”我对他笑着说，“以后您自己会赞同的。”他说：“我现在就已经准备赞同您，请允许我和您握手，因为看来您的确是个诚实的人。”我说：“不，现在不用，等我以后变得更好些，值得您尊敬的时候，您再伸手，那就更好了。”我们大家动身回去，我的公证人一路上不停地骂我，我却吻他。同事们听到了这个消息，当天就聚集起来，裁判我。他们说：“他玷污了我们军官的制服，让他辞职好了。”也有替我辩护的人，说：“他毕竟敢于受枪击。”“是的，但是他害怕再受枪击，所以在决斗场上求饶了。”“假如他害怕枪击，”辩护的人们反驳说，“那么在请求饶恕之前，可以先开枪的，但是他竟把实弹的手枪扔到树林里去了，不，这是另一码事，新鲜古怪的事。”我听着他们议论，瞧着他们，觉得很快乐。“亲爱的朋友和伙伴们，”我说，“让我辞职这一点，你们不必操心，因为我已经做了，我已经把辞职报告递上去了，今天早晨已经交到了团部，等到批准以后，我准备马上就进修道院，我想辞职，也就是为了这个。”我刚说出这话，大家便齐声大笑起来：“你早就该告诉我们，现在一切都解释清楚了，修士是不能加以裁判的。”他们都忍不住笑个不停，而且并不是嘲笑，而是亲切快乐的笑，大家忽然全爱起我来，甚至连反对得最厉害的人也不例外。接下来，在整整的一个月里，在辞呈还没有批准期间，大家就好像把我捧在手心里一样。“你这个修士呀。”大家说。每人都对我说和蔼的话，开始劝阻我，甚至怜惜我：“你何必这样自寻苦恼？”他们又说：“他这人是勇敢的，他接受了枪击，本可以开枪还击的，但是他在第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要他出家当修士，所以他才那样做。”城里的社交场上也是同样情形。以前没有特别注意我，只是乐意招待；现在却忽然都争着和我结识，邀请我去做客：大家虽然都笑我，却都爱我。还要说明的是，当时虽然大家对我们决斗的事情议论纷纷，但是上级却把这事搁下了，因为我的仇人是我们将军的近亲，既然事情并没有弄到流血的地步，似乎只是开了点玩笑，再说我又主动提出了辞呈，所以就真的把这件事当作玩笑了。我当时开始无所顾忌地高声谈论，不管人们怎样哗笑，因为到底那不是出于恶感，而是善意的笑。这一切谈话大半发生在晚间太太们的交际场中，妇女们特别爱听我谈话，并且也强迫男人们听。“怎么能叫我替大家担错呢？”每人都当面这样取笑我说，“比方说，难道我能替您担过吗？”“当然，”我回答他们说，“当整个世界早就走上了偏路，把不折不扣的谎言当作真实，并要求别人也同样说谎的时候，你们怎么能弄得清真假呢？比如，我平生偶然一次，不顾一切地做了一件诚恳的事，你们大家就居然认为我仿佛是个疯子了：因为你们虽然爱我，却总是在笑我。”“是的，像您这样的人怎么能不爱呢？”女主人对我大声笑着说，当时她家里聚集着许多客人。突然，我看见有一位年轻的太太从人群里站起来，这就是我当时为了她提议决斗，不久之前还想向她求婚的那一位，我没有注意到她也到晚会上来了。她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伸出手来，说道：“请允许我对您声明，我第一个不笑您，反而含着眼泪感谢您，并且为了您当时的举动向您致敬。”她的丈夫也走了过来，忽然大家全拥到我的身边，几乎都想吻我。我感到十分快乐！但是，我突然看见一位老先生也走近我的身边。在这之前，我虽然也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从来没和他交往过，一直到那天晚上之前，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和他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