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开会的人像汛期的鱼一样,一拨拨来,很快祠堂里人多得要死,闹哄哄的,比演戏时还多。我们小孩子都被挤到空中,有的趴在横梁上,有116的架在大人肩膀上。我就坐在姑夫的肩膀上,姑夫又站在台阶上,虽然不在正中间,但高度绝对有优势。
在我们班主任一阵振臂高呼的口号声中,两个端枪的人押着一个大光头,从后台冲到前台。从我的位置看过去,大光头没有手,只有一只肩膀,肩膀上勒着一根粗麻绳。手其实被反剪在背后。我也看不到他身子,因为大木牌把他身子全挡掉了,只露出膝盖以下的半条小腿。但很快小腿也看不到,因为押他的人用枪托砸他膝窝子,他不得不跪下去。他跪下去时我高兴地叫了一声,好像我们胜利了。但就在这时,我一下子认出他就是我父亲!
父亲什么都变了,头发光了,两颗门牙不见了,两只耳朵出奇的大,两个腮帮子深深地凹进去,像两个陷阱,可以填两个鸡蛋……我确实已经无法认出他来,可我认识他的目光,那是我最初看见的“两道光”。
“爹——!”我喊了一声,可声音只在血液里流,没有流到空气里。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羞愧,把我变成了废物,话都说不出来。我像被丢进黑黑的冰窟里,又像是在熊熊烈火中,难过得恨不得立即死掉。我也愤怒,愤怒得像浑身长满刀子,恨不得杀死身边所有人,包括父亲,包括我们班主任、校长、同学,全部人,一个不剩,通通死光。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反正我感觉自己已从姑夫的肩膀上飞走,仿佛是钻到了他肚皮里,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