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喽,先生,”神甫插嘴道,“他们断了奶,咱们就打发他们进京看花花世界了。”
台 格拉桑太太极有深意的把神甫瞪了一眼,表示质问。他却紧跟着说:
“只有在内地,才能看到像太太这样三十多岁的女子,儿子都快要法科毕业了,还是这么娇嫩。”他又转身对着台 格拉桑太太:“当年跳舞会里,男男女女站在椅子上争着看你跳舞的光景,还清清楚楚在我眼前呢。你红极一时的盛况仿佛是昨天的事。”
“噢!这个老混蛋!”台 格拉桑太太心里想,“难道他猜到了我的心事吗?”
“看来我在索漠可以大大的走红呢。”查理一边想一边解开上衣的纽扣,把一只手按在背心上,眼睛望着空中,仿英国雕刻家凯脱莱塑的拜仑的姿势。
葛朗台老头的不理会众人,或者不如说他聚精会神看信的神气,逃不过公证人和所长的眼睛。葛朗台的脸这时给烛光照得格外分明,他们想从他微妙的表情中间揣摩书信的内容。老头儿的神色,很不容易保持平日的镇静。并且像下面这样一封悲惨的信,他念的时候会装作怎样的表情,谁都可以想象得到:
大哥,我们分别快二十三年了。最后一次会面是我结婚的时候,那次我们是高高兴兴分手的。当然,我想不到有这么一天,要你独立支撑家庭。你当时为了家业兴隆多么快活。可是这封信到你手里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世界上了。以我的地位,我不愿在破产的羞辱之后靦颜偷生。我在深渊边上挣扎到最后一刻,希望能突破难关。可是非倒不可。我的经纪人以及公证人洛庚,他们的破产,把我最后一些资本也弄光了。我欠了近四百万的债,资产只有一百万。囤积的酒,此刻正碰到市价惨跌,因为你们今年丰收,酒质又好。三天之后,全巴黎的人都要说:“葛朗台原来是个骗子!”我一生清白,想不到死后要受人唾骂。我既沾污了儿子的姓氏,又侵占了他母亲的一份财产。他还一点儿不知道呢,我疼爱的这个可怜的孩子!我和他分手的时候,彼此依依不舍。幸而他不知道这次的诀别是我最后一次发泄热情。将来他会不会咒我呢?大哥,大哥,儿女的诅咒是最可怕的!儿女得罪了我们,可以求告,讨饶;我们得罪了儿女,却永远挽回不了。葛朗台,你是我的兄长,应当保护我:不要让查理在我的坟墓上说一句狠毒的话!大哥,即使我用血泪写这封信,也不至于这样痛苦;因为我可以痛哭,可以流血,可以死,可以没有知觉;但我现在只觉得痛苦,而且眼看着死,一滴眼泪都没有。你如今是查理的父亲了,他没有外婆家的亲戚,你知道为什么。唉,为什么我当时不听从社会的成见呢?为什么我向爱情低头呢?为什么我娶了一个贵人的私生女儿?查理无家可归了。可怜的孩子!孩子!你得知道,葛朗台,我并不为了自己求你;并且你的家产也许还押不到三百万;我求你是为我的儿子呀!告诉你,大哥,我想到你的时候是合着双手哀求的。葛朗台,我临死之前把查理付托给你了。现在我望着手枪不觉得痛苦了,因为想到有你担起为父的责任。查理对我很孝顺,我对他那么慈爱,从来不违拗他,他不会恨我的。并且你慢慢可以看到:他性情和顺像他母亲,绝不会有什么事教你难堪。可怜的孩子!他是享福惯的。你我小时候吃着不全的苦处,他完全不知道……而他现在倾家荡产,只有一个人了!一定的,所有的朋友都要回避他,而他的羞辱是我造成的。啊!我恨不得把他一手带上天国,放在他母亲身边,唉,我简直疯了!我还得讲我的苦难,查理的苦难。我打发他到你那儿,让你把我的死讯和他将来的命运婉转的告诉他。希望你做他的父亲,慈爱的父亲。切勿一下子逼他戒绝悠闲的生活,那他会送命的。我愿意跪下来,求他抛弃母亲的遗产,而不要站在我的债权人的地位。可是不必,他有傲气,一定知道他不该站在我的债主一起。你得教他趁早抛弃我的遗产[7] 。我替他造成的艰苦的处境,你得仔细解释给他听;如果他对我的孝心不变,那么替我告诉他,前途并不绝望。咱们俩当初都是靠工作翻身的,将来他也可以靠了工作把我败掉的家业挣回来。如果他肯听我为父的话,——为了他,我简直想从坟墓里爬起来,——他应该出国,到印度去[8] !大哥,查理是一个勇敢正直的青年,你给他一批出口货让他经营,他死也不会赖掉你给他的第一笔资本的;你一定得供给他,葛朗台!否则你将来要受良心责备的。啊!要是你对我的孩子不肯帮忙,不加怜爱,我要永久求上帝惩罚你的无情无义。我很想抢救出一部分财产,因为我有权在他母亲的财产里面留一笔给他,可是月底的开支把我全部资源分配完了。不知道孩子将来的命运,我是死不瞑目的;我真想握着你温暖的手,听到你神圣的诺言;但是来不及了。在查理赶路的时间,我要把资产负债表造起。我要以业务的规矩诚实,证明我这次失败既没有过失也没有私弊。这不是为了查理吗!——别了,大哥。我付托给你的监护权,我相信你一定会慷慨的接受,愿上帝为此赐福给你。在彼世界上,永久有一个声音在为你祈祷。那儿我们早晚都要去的,而我已经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