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没有经过多少事,独身已有多年,太太早死了。她性情不大好,人也不大聪明,长得一点儿不美。但他想起她的时候,心里还是对她很好。她死了有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到现在,他每晚睡觉以前,总得和她默默地做一番凄凉而温柔的谈话,他每天都像是和她一起过活的。他没有孩子,那是他的终身恨事。他把感情移在学生身上,对他们的关切不下于父亲对儿子。人家可并没怎么报答他。老人的心很能接近年轻人的心,甚至自以为并不比他们的更老:他觉得所差的年岁根本算不了什么。然而年轻人并不这样想,认为老年人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并且他眼前需要操心的事太多了,本能的不愿意去看自己忙了一世以后的可悲的下场。偶尔有些学生,看到苏兹老人对他们的祸福那么关心,也不由得很感激,不时来问候他;离开了大学,他们还写信来道谢,有几个在以后几年中还跟他通信。然后,老人听不到他们的消息了,只有在报纸上知道这个有了发展,那个有了成绩,觉得非常安慰,他们的成就仿佛就是他的成就。他也不怪怨他们不通音信:原谅他们的理由多的是;他绝不怀疑人家的感情,甚至以为那些最自私的学生也有像他对他们一样的感情。
但他精神上最好的避难所还是书本:它们既不会忘了他,也不会抛弃他。他在书本中敬爱的心灵现在已经超脱了时间的磨蚀,它们所引起而它们自己也似乎感受到的爱,还有它们像阳光一般布施给人家的爱,都是亘古长存,不会动摇的了。苏兹是美学兼音乐史教授,他好比一个古老的森林,在心中千啼百啭的全是禽鸟的歌声。这些歌有的是极远极远的,从几世纪以前传过来的,但亦不减其温柔与神秘。有的对他比较更熟更亲切,那是些心爱的伴侣,每一句都使他想起悲欢离合的往事,所牵涉到的生活有的是有意识的,有的是无意识的(因为在太阳照耀的岁月下面,还有被无名的光照着的别的岁月):最后还有些从来没听到过的,说着大家期待已久而极感需要的话:那时听的人就会打开心来欢迎它们,像大地欢迎甘霖一样。苏兹老人就是这样的在孤独生活中听着群鸟歌唱的森林,像传说中的隐士一般,被神奇的歌声催眠了,而岁月悠悠,慢慢地流到了生命的黄昏;可是他的心始终和二十岁的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