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现实世界中,每一当前在场的东西都是有限的东西,但它的背后却隐藏着无穷无尽的、千差万别的、强弱不等的然而同样现实的关联(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相互牵连)作为产生它的根源。可以说,在场的有限者植根于不在场的无限性之中,但这里的无限性是无穷尽性,是黑格尔的“坏无限”,不是有终结的圆满性,不是黑格尔的“真无限”。黑格尔继承柏拉图主义的传统,以抽象的概念为万事万物之根源,我把这种哲学叫作“有底论”,实际上黑格尔正是以最高的“真无限”的概念为底。与此相反,我这里所讲的在场的有限事物植根于不在场的无穷尽性之中的观点,是一种“无底论”。如果说“无底论”也是一种追根问底的学问,那么,它乃是以无根为根,以无底为底。“有底论”把有限者放在抽象概念的底中,虽有底却抽象;“无底论”把有限者放在无底深渊之中,虽无底却现实。世界原本是现实的,是无穷无尽的。[7]换言之,世界原本是黑格尔的“坏无限”。
“有底论”的“真无限”诚如黑格尔所说是一个整体。其实,“无底论”的“坏无限”也不是由于像黑格尔所说的那样永远向外跑、不断地一个超出一个,就不能把它们综合为一,只不过黑格尔的“真无限”的整体是靠“纯思维”达到的,“无底论”的“坏无限”则不是靠思维而是靠想象才能达到一体。这里所说的想象,不是西方自柏拉图到黑格尔的传统形而上学所讲的“原本—影像”公式意义上的想象,而是由康德提出经胡塞尔发展了的意义上的想象。这种想象就是把不在场的东西与在场的东西综合为一的能力,它仍然保留了不在场的东西的不在场的性质,却与在场的东西结合为一个“共时性”的整体。[8]通过这样的想象力,就可以把无穷进展系列(“坏无限”)中任何一个当前在场的有限物与在它之外的无限多不在场的东西综合为一个整体。其实,任何一个简单的东西(thing),也要靠想象才能成为一个“东西”。例如一颗骰子,单凭知觉所得到的在场者,只是一个无厚度的平面,不能算作是一个“东西”,我们之所以能在知觉到一个平面的同时就认为它是一颗立体的骰子,是一个有厚度的东西,乃是因为我们把未出场、不在场的其他方方面面通过想象与知觉中出现的在场者综合为一个“共时性”(“同时”)的整体的结果。如果要把骰子之为骰子的内涵尽量广阔地包括进来,则我们在知觉到骰子当场出现的一个平面时,还同时会想象到赌博、倾家荡产、社会风气、制造骰子的材料象牙、大象等一系列未出场的东西,正是这无穷多隐蔽在出场者背后的东西与出场者之间的复杂关联构成骰子这个“东西”之整体。骰子这个小小的“东西”之整体是如此,世界万物之整体亦然。从存在论上来讲,世界万物无穷无尽,它们是一个无穷无尽的相互关联之网;从认识论上来讲,我们不可能同时知觉到无穷多的万事万物,不可能让万事万物都同时出场,但我们可以从任何一个当前在场的有限之物出发,通过想象把无穷多未在场的东西甚至实际经验中从未出场的东西(包括实际世界中认为不可能出场或出现的东西)与在场的有限物综合为一体。或者换句话说,我们可以在想象中让无穷多未出场的万事万物与在场的有限物合为一体。平常我们说,人不能同时看到万物,不能在看到地球的这一面的同时看到另一面,只有上帝能做到这一点,我以为想象就具有上帝的这种功能。它既能看到此,又能同时想象到彼,把二者综合为“共时性”的整体。这种通过想象得来的整体,既是整体,又是无穷进展的。斯宾诺莎在贬义之下把无穷进展称为“想象的无限性”,我在想象的现当代意义上,却想把这种无穷进展称之为“想象的无限性整体”以扬弃黑格尔的“真无限”的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