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屋邻居回来,告知榔头已葬。“他家小弟葬的。还挺想到你,给你也留了位。”她剜他一眼。“他们巴巴等我死呢。好把咱家十三亩地,安稳稳拨拉过去。穷旮旯的人,没见识。上海水门汀缝长的草,都比那破地的庄稼多。我死也死在上海。没处葬,往苏州河一抛。”说罢,叹息。想到自己也会死,有些受不住。
宋德旺顶替父亲,拉起黄包车。一身爱国布新衣新裤。父亲的西式便帽,往额上一勾。胡须稀淡,喉结翻滚,是个男子汉了。母亲说,德旺拿了她的钱,去打点入行的。宋德旺说,是自己打临工攒的钱。两人拌一嘴。宋德旺不怎么回家了,家用也不补贴。宋没用自己每月匀两块钱,向母亲谎称哥哥给的。
入冬以后,草鞋渐渐卖不动。宋没用提针线篮,到码头上,给人补衣服。工人们与她调笑,让她知道,自己是大姑娘了。
仿佛一夜之间,宋没用眼睛亮了,留意起广告牌、月历纸、电影海报的时髦女郎。指甲又长又红;眉毛忽深忽浅,忽而拨得精光,眉笔勾画入鬓;头发烫成爱司、横爱司、顶花、卷花、大菊花、小菊花、长波浪、短波浪,甚或剪至齐耳,抹足头油。旗袍开衩愈大,腰身愈窄,垫肩愈高,袖管愈短。滚花边、灯笼袖、装饰线、裘皮镶拼、花卉刺绣、西式翻驳领。马甲、围巾、手套、风衣、小帽、胸针、钱包、手袋、眼镜、项链、西装外套、翻毛领大衣、玻璃丝袜、高跟鞋。鞋子还有花样,船鞋、鱼口鞋、蝴蝶结鞋、玛丽珍鞋。更别提宋没用看不懂的东西。唇脂、摩丝、睫毛膏、啫喱水、雪花膏、润肤露、花露水、爽身粉、生发油、凡士林、法国香粉……她想起二姐说:“没用,有天你想扮俏了,就是长大了。”宋没用自觉卑贱。二姐却是踊跃的,想做上海女人,想在花花日子里274活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