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怎样的想法了?……”
“现在的我,只为我自己已经取得的社会地位,和今后的个人前途着想了……”
他苦笑了。那苦笑中,明显地包含有嫌恶自己的意味儿,却也明显地包含有宽大和原谅自己的意味儿。这两种意味儿相互掺杂着,彼此抵克而又渗透,使我竟觉得他那苦笑,看去很有点儿像是别一种的冷笑了。
我一时有些狐疑,不理解他何以在从头至尾原原本本地向我讲述了他年轻有为的人生中最隐私的历程后,又那么坦白地承认他头脑之中最应讳言的极端个人主义的现在时的思想。尽管我们正处在一个似乎“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自私原则盛行的时代,但大多数人毕竟还是更愿并且更善于将自己个人主义者的本质包装起来的。起码不愿公开宣布自己是一个彻底的纯粹的个人主义者。我甚至对他“招引”我来看望他的目的产生大的怀疑了。
我怔愣片刻,以不解的口吻说:“A君,你干吗要对自己进行刻毒的诽谤呢?”
他却极其严肃地说:“难道你不认为,一种利己之风气,在当前是何等轻而易举就改变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灵魂迷幻我们的心智吗?”
我说:“你这话锋一转,扯到哪儿去了?这不扯得太远了吗?”
他说:“话锋一转?我们这才刚刚切入正题。你以为我仅仅是需要安慰才请你来看望我的吗?我这个人,即使在人命危短之际,其实也不需要太多的感情安慰。有我老婆对我的感情安慰,本人于愿足矣。我请你来,将我这位年轻有为的‘家’的经历毫无隐瞒地讲给你听,是希望能借你的笔,把我以前看得一清二楚而又佯装糊涂而又扮演其中的感受,原汁原味儿地写出来。我算不算一个知识分子?算的吧?岂止算,还算较高级的一个吧?享受有突出贡献的年轻学者和专家的政府津贴,谁敢说我不算较高级的一个?可正是我要对你坦言——我们中相当多数的一些人,其实活得都很伪作。我现在还怕些什么呢?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人之将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亦快哉?我们很善于翘起鼻子闻嗅风向,我们很善于打探内幕调整自己的观点,我们很善于以‘家’的面孔和理论去阐述官的思想,不论那思想是多么的脱离实际。总之我们很善于唯上、唯书,其实并不打算做一名只唯实的当代中国年轻的知识分子。我们一方面喋喋不休不厌其烦地宣称经济学是所谓纯科学,就像物理学和化学是纯科学一样,一方面又总是由自己在暗地里将经济学和政治嗅觉的灵敏紧紧结合起来。我们都变得空前的聪明,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该鼓吹什么观点,不该鼓吹什么观点;知道自己鼓吹了该鼓吹的会获得什么好处,唱了反调则会失去什么利益。全不顾忌自己其实离经济的品质、离经济学家的时代使命和社会责任越来越远……”